1999年,少年向洪波从老家来到广东,在工厂流水线做学徒,学做模具;他父母也在广东,开大排挡。仲夏的大排档生意极好,向洪波在那儿捡易拉罐,换来的钱可以自己收着。一个易拉罐卖一毛二,那年暑假他攒了700多块,返乡后高兴地跟同学说:
“广东到处是钱。”
20年后,他安家在了东莞,早没在流水线工作了,2008年摸清楚玩具生产流程后,自己出来做,现在是潮玩商人。他最新的公司是2020年创立的,299元一个的高端手办,半年卖了3000万元。
2021年的春晚和元宵晚会,赵春雷都准时守在电视机前守看直播,别人看文艺演出,他盯着演员背后的LED屏幕。这两次晚会使用的主显示屏大得惊人,屏幕面积有760平方米,是全球最大的4K/8K显示屏幕,这是赵春雷的心血和骄傲。
这块屏幕最牛的技术是,箱体精度控制在5微米以内,一根头发丝直径的1/10,整个画面才能够如此均匀一致、美轮美奂。2020年和2021年的春晚主屏幕都是赵春雷公司做的,公司2015年才成立。全球市场上的LED显示产品多产自中国。
2020年疫情初期,线下商场关闭,卖高端床垫的慕思在国内国外的门店也无法开门营业。副董事长、总裁姚吉庆想了个办法,马上全员来搞线上直播,不管有没有经验,大家一起上,做了再说。惊喜很快到来:疫情里消费者在家待的时间长了,许多家庭有了更换寝具的需求。
3月初,凡消费者在慕思直播间下单,慕思许诺每成交一单就向湖北捐助100元。最高峰的一天,卖了103340单。慕思也痛快,转天就拿出1033.4万元捐了。到了4月,订单暴增幅度还达50%之多。当时许多工人还没能返回工厂,幸亏新生产基地建成了工业4.0智能制造,24小时机器全开,产能在关键时候顶上去了。
姚吉庆的慕思床垫、向洪波的手办、赵春雷的LED屏,全部产自广东东莞,一座几乎无所不能的制造之城。
壹:
70-80s,从虎门到厚街
东莞是全中国唯一一个与两大一线城市为邻的城市,西北接广州,南面连深圳,全市陆地面积2460平方公里,下辖4个街道、28个镇,是全国4个不设区的地级市之一。八九十年代,这里是大名鼎鼎的“广东四小虎”之首,现在被提及更多的身份是“世界工厂”。
东莞的故事从虎门镇开始。
1978年初,香港商人张子弥来到东莞,他想寻找一家手袋加工厂,以解决成本上涨的难题。考察过很多地方后,他对东莞县太平镇(现虎门镇)太平服装厂的技术与效率最满意,决定合作来料加工业务。
1978年4月下旬,双方正式签约。港方负责进口设备,包括首期15台缝纫机及其配套生产设备、原材料及产品外销,东莞二轻局来提供原太平竹器厂厂房、劳动力和生产。
全国第一宗“三来一补”合作正式开始。
当时工人们只见过脚踏缝纫机,太平手袋厂一开始就引进了当时最先进、全电动的生产设备——美国胜家牌电动缝纫机。工人们一开始不会用,港商从香港派来技术人员手把手教。除了设备,港商还装修了厂房内部,墙刷白了,安装上了灯管,工人们不用再在昏暗的车间内劳作。
不止是手袋、服饰,很快,港商和台商业带来了家具和各种家居用品订单,东莞厚街镇是主要承接地。到1989年,厚街镇有了15家家具企业。
当时随着全球经济一体化的发展,港台经济转型,一大批劳动密集型企业迁入内地。厚街为抓住时机,制定各种优惠政策吸引港台的企业家投资办厂。港台企业的进入不仅带来大量的资金,还带来先进的生产技术和全新的现代家具观及市场营销观。那时的一整套流程是:
“台湾接单,东莞生产,香港出口”。
在这之前,是全国“大锅饭”的年代,所有人干多干少工资基本一样,“三来一补”的工厂开了先河,效仿香港的按件计酬,多劳多得。
以太平手袋厂为例,最初工人们工资定为32元,很快就涨到100多块。小姑娘谭月娥第一个月工资拿到180块,这在70年代末、80年代初是什么水平?当时全国技术工人工资是40-50块钱,可以养活一家人;大学教授62块钱,正营级干部101块钱。
有一次订单很急,谭月娥和同事不眠休地赶工三天三夜,货物顺利按时上了飞机,那个月她拿到了2000元奖金,欣喜若狂,那相当于一位大学教授近3年的收入。
勤奋的当地人在港资、台资厂里工作,日积月累的学到技术和管理、营销知识后,开始合伙筹资建起第一批本地民营工厂。许多东莞人在深圳打工赚到第一桶金后,回乡办起家具厂。
这是虎门和厚街故事的开始。40年前,这片土地上没技术、没资金、没机器,只有最廉价的劳动力,依靠“三来一补”,制造业艰难地开启和世界的对话。
贰:
80-90s,抱团聚力
与虎门、厚街隔水相望,佛山顺德区北滘镇,一帮穷怕了的当地人从60年代末起就不断琢磨着怎么靠技术赚点钱,带头的叫何享健。
他和同乡合伙的小作坊折腾十来年了,在竹木油毡纸搭的简陋厂房,一帮人手工操作简单机械,用废旧塑料做塑料瓶盖。他们频频“根据市场变化调整产品结构”,简单说就是塑料瓶盖没人要了,他们就为运输公司做汽车挂车刹车阀;刹车阀没人要了,就为电风扇厂加工零配件。
1980年,混沌迷惘中透了一点亮。
当时这帮人在给广州第二电器厂供应电风扇零配件。这个过程中,何享健发现,生产电风扇并不是很难。1980年11月,靠着“偷师学艺”的技巧,他们组装成一台40厘米台扇,这个小宝贝的“优势”是“纯手工”定制、特点是摇摇晃晃。
经过征集、遴选,何享健给了风扇定了一个好听的名字——美的。1981年,曾经的小作坊成长为“顺德县美的风扇厂”,那一年251名工人生产了13167台风扇,产值328.4万元,利润41.8万元。
风扇之后是空调,何享健到日本考察,引进日本技术和设备,开始组装窗式空调。到1988年,美的电器实现产值1.24亿元;1993年,美的成为中国第一家上市的乡镇企业。
技术与品牌的第一口甜。
30年前,珠三角的制造业就是这样蹒跚学步、踉踉跄跄中追赶世界,独立前行的每一步都需要智慧和勇气,更需要时间与耐心。
整个90年代,家具产业给厚街带来了极大繁荣。70后王炳坤就出生在厚街,青少年时期亲历了产业最迅猛的发展,这也促使他在1997年投身家具业,2000年开始到上海做家具代理,为日后创立慕思积累下经验。
东莞厚街人在那时走出国门,跨过港商、台商,直接到高端家居用品发源地欧洲去看看。他们从意大利、德国等地引进先进的家具加工机械与家具生产线,开展技术改造。
他们还利用电脑设计,让产品不断更新换代,直接开拓海外市场。随着家具企业的增多,服务家具制造业的配套产业和流通企业也获得发展,一批家具商场及专业木材市场的兴建,使得厚街的家具产业链越来越完善。
1995年,以厚街双岗村为例,1800户人家里开家具厂的就有200户,全村一半人从事家具行业。1999年,东莞厚街兴业木材夹板市场开业,迅速成为华南地区最具规模的木材夹板集散中心之一。
叁:
90-00s,攻城池
1990年,福耀玻璃创始人曹德旺盘算着能不能把汽车玻璃卖到美国。福耀那时做汽车维修玻璃,一年生产几万片,国内市场汽车少,消化不了那么大产量。之前他们出口到中国香港和加拿大,市场反应还可以。
80年代,中国市面上的汽车玻璃基本依靠日本进口,成本不足200元的玻璃可以卖到2000元。福耀玻璃先把国内汽车维修玻璃的价格“打下了”,又想抓住了美国削减高耗能产业的机会,把产品打包送到美国。
曹德旺跑去美国找合作伙伴,他只想每年卖个10万片,结果还被中间商嫌弃太少了。
90年代,国内制造业已经与世界同步,从供应链到销售链,从技术到设备应用,紧密互动。
在做家具代理期间,拥有国际视野的王炳坤就经常跑去欧洲参加展会,除了为产品找销路,也会到工厂考察、去知名酒店体验各种床垫。
2000年,王炳坤跟随名家具展组委会去欧洲看展。那一次,他发现欧洲的床垫有排骨架——这种能调整床不同部位软硬度的设计,让经常失眠的他睡了一晚甜美的好觉。
对比之下,王炳坤发现自己代理的产品不论是材质还是工艺,和国外相比都存在很大差距。就在那时,他找到了创业灵感——做健康睡眠系统。
健康睡眠系统包含了枕头、床上用品、床垫、排骨架、床垫等产品,即便是在成熟的欧洲市场,这些供应商也是分散的。2004年,王炳坤拿出自己此前代理家具所挣得的全部家底,开了自己的家具制造厂,正式创立“慕思”品牌。
王炳坤想要整合全球健康睡眠资源。
肆:
00-10s,闯世界
王炳坤看中的市场是一大片蓝海。国内的床垫行业起步于80年代,90年代起逐步规模化和规范化,起步虽晚但成长迅速。
如厚街同行,床垫生产企业前期也是以OEM、ODM出口为主,此后逐步重视内销,加快建设自主品牌。以2008年金融危机为分界线,1997-2008年,床垫出口金额年均增长率为22%;2009-2019年床垫出口金额年均增长率降为11%。
2008年起,厚街提出产业转型升级,鼓励企业实施名牌战略。到2010年,全镇80%以上规模家具制造企业都拥有自主品牌,有9家家具企业合共取得13个“名牌名标”。
2020年,曾有人问时任东莞市委书记的梁维东,在科技浪潮下,东莞的一些制造业是不是过时了?梁维东的回答是:
“没有夕阳产业,只有夕阳企业。”
他引述的例证是东莞厚街慕思的成功案例。国内寝具市场消费升级,慕思押中了。
国内床垫中低端市场比重高,外资品牌普遍定价高昂,金可儿等外资品牌床垫终端售价普遍高于2万元;慕思产品质优,且主流价格带在5000-2万元,并兼顾低线市场推出了5000元以下的嘉年华系列,全面覆盖中高端市场。
王炳坤创业第一年,开了13家专卖店;第二年30多家;第三年200多家。创业第五年,慕思把专卖店开到了澳大利亚墨尔本。
令王炳坤感到自豪的是,慕思产品无论在哪个国家,价格都定位高端,甚至比当地高端品牌卖得更贵,但受市场认可。“中国制造”也能在国外走高端路线。
中外消费者能感知到的是慕思的舒适,不知道的是背后高额投入,以匠人精神把产品做到极致。时至今日,坚守“让人们睡得更好”的理念,慕思多年投入睡眠科学研究,自主投建行业首个CNAS实验室,将人体工程学、睡眠环境学、智能化技术融入到产品设计中,通过软件、硬件不断升级,先后发布第一到第七代健康睡眠系统。
2020年疫情影响下,慕思的供应链表现出众,也是源于2015年起,公司就开始布局智能制造。
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中国寝具行业的生产制造基本停留在手工时代,即便在软体床行业发展历史悠久的西方也未能达到如此高的数字化程度。慕思做到了风物长宜放眼量,把整个行业的全球各国最顶尖的智能制造元素纳为己用、整合创新:信息系统由德国舒乐公司、德国豪迈集团、美国IBM公司等世界知名企业提供;供应链生产线上的设备由美国、德国、瑞士、法国等多个国家的著名自动化设备供应商提供;而现场管理方案则是由日本专业团队提供服务。
以2020年为例,因为疫情许多企业因招工困难,正常生产受到影响,不得不停工生产,而由于慕思数字化工厂的存在,仅3月份一个月就完成了15万份以上的产品订单,保障了特殊时期的产能供应。
伍:
“夕阳”里开出花
不只是慕思,曾经的珠三角工厂内外人头攒动,现在已经向全自动化、智能化的“无人工厂”进化;原本生产车间灯火通明,现在彻夜不眠的是技术研发、设计人员;原本利润微薄的贴牌生产手袋、鞋帽、箱包,正在被贴上本土品牌标签的工业机器人、中高端家居产品等取代。
像慕思一样,许许多多企业在东莞生根叶茂,再闯出这座制造之城,成为走向全国、涌向世界的知名中国品牌,它代表着中国制造业曾走过的荆棘之路,但最终被证明是一条必须要走的成功之路。
40年前,100多元的月工资让缝纫女工开心很久;40年后,制造业源源不断为先行者带来财富——截至2021年11月末,东莞市银行业本外币存款余额达20004亿元,是全国第4个存款规模突破2万亿元的地级市。
另一组数据被广泛引用:2020年,东莞以占全国0.03%的土地,贡献了全国0.8%的金融存款、0.9%的地区生产总值、1.6%的税收、4.6%的出口额,解决了全国0.9%的劳动人口就业问题。
截至2020年,全市共有565个制造业行业小类,行业覆盖面达到92.8%。最近五年,东莞推动多点多极支撑发展战略,形成了松山湖一马当先、各镇街梯次竞相跨越的生动局面。2020年,全部镇街(园区)经济规模均超100亿元,平均规模超288亿元,全国百强镇从12个增至15个。
经济总量超过800亿元的镇街有长安1个;600-700亿元的镇街(园区)有松山湖、虎门、南城、东城4个;400-600亿元的镇街有塘厦、厚街2个;200-400亿元的镇街有11个;100-200亿元的镇街有15个。
东莞厚街的400-600亿的经济总量里,有慕思的一份。中国品牌价值500强榜上,慕思品牌价值356.92亿元,居寝具行业第一。
中国制造浓墨重彩出现在世界面前,中国企业越来越接近价值链的上端。
2019年,有部纪录片《美国工厂》火了,“中国老板成了美国工人的救世主”,讲述了福耀玻璃在俄亥俄州建立工厂的全过程。这片工厂所在之地,正是曾经福耀的竞争对手PPG工厂。拍摄《美国工厂》的团队,也是早年跟拍旧工厂倒闭全过程的团队。
曹德旺同意向他们敞开建设全过程,让他们能纪录下一个制造时代的更迭。4年半时间里,纪录片团队在中美两地拍摄了1320小时影像素材,包括摩擦、冲突的细节。2018年春,纪录片导演在高级会所宴请曹德旺,庆祝作品完成、卖出,三个人高兴地开了两瓶红酒。
从1978年,港商到东莞下单做手袋,到2019年,全世界看到中国人在美国如何投资办厂,41年一个轮回。